虽然甘州街头每日都会有许多杂耍卖艺的人，但是近日现身市集施展“道术”的齐天道师却不常见。
距离第一日间隔几日，千呼万唤的道师终于再次现身街头！
这次不乏慕名而来的人，每日都要问一问道师可曾出现，翘首以盼能够亲眼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能从热油里取物！
人们闻声而至，无需唐开德鸣锣吆喝，四人还未架起大锅之时，现场已人山人海，纷至沓来的人潮瞬间汇聚成一个圈，极短时间里，周围的楼房也站满了来一探究竟的人。
这次四人选择在甘州最大的街道——长缨街头摆摊。
纵使是这样一条三十余丈宽可容纳十余架马车并驾齐驱的街道，今日竟出现难得一见的拥堵状况。
路过的商队车马被这样盛大的阵仗吸引，既然已经堵车了，就停下来瞧一瞧罢，并非一定急于这一时半会的功夫。
执行准备工作的四人各司其职，唐开德与杨小来从驴车上合力搬下铁锅，冯盈满抱着沉重的火炉放到指定位置，而打扮作道师的李二郎则老神在在地抱着玳瑁如意盘腿打坐。
面对万人空巷的场面，除了遮面闭目的李二郎，其他三人虽面上不显，但心里已经有些慌张，准备期间不安的眼神四处打量，一会儿相互对视，一会儿望向自家队正，一会儿又看向数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的的人群。
几人谁都没想过今日才第二次登场，场面就这般隆重与热闹，简直叫他们退无可退，只得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往下干。
天爷啊，保佑队正的法子能瞒过眼前这些成百上千的人！
周围的一家酒楼之中，穿着常服的男子与身后的两名侍从说着甚么，一边说还一边指向现场：“曲宁、乐飞你们瞧，坐在车上的道师可是李长祥？”
乐飞站在自家大人身后翘首相望，皱着眉头不敢确定：“那道师束发蒙脸，叫人看不清模样，若不是将军来信提醒，我怕是绝不敢相信这人是李家祥郎！”
曲宁眯着眼盯了好一会儿，结合杨将军与自家大人的消息，点点头表示同意好友的话：“大人，那人确是李长祥不错。”
此人正是洪玉！
接到吏部的升迁文书、结束四年县令任期、通过官员考核的洪玉正式晋升为甘州刺史。
洪玉才到达甘州不久，正忙着熟悉公务之时，消息就来了。前脚刚听说州府里来了个齐天道师，后脚就收到杨晃的密信，让他不要叫人实施阻挠，反而要私下给予便利。
这下即便洪玉再怎么忙，也要出来看一看这伙人耍的是甚么把戏。
结合目前收集到的消息，洪玉不难推测出将军这是要出手对付回纥，可……
“大人，你看——”
洪玉停止梳理线索，立刻低头凝聚目光望向人群之中。
只见架起铁锅之后，几人又向锅中倒入胡麻油。
两桶下去，铁锅才堪堪盛满。
此时一人将秸秆塞入炉膛，随着灰烟升起，火势也跟着起来了。
火起之时，一直在闭目打坐的齐天道师忽然睁开眼，一个利落的纵身跳跃从驴车上下来，稳稳落地。
这一大锅油烧至沸腾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等待期间，齐天道师语气轻快地当众宣布他已参悟出找寻通天绳的方法。
“今日乃大暑，正是一年之中最炎热、日光最猛的时候，我欲借此机会与天提三问！”齐天道师伸手向天一指，袍袖随着动作滑落，“朗朗乾坤必将指引我寻回通天绳！”
看过第一场表演的人立刻发出疑问，而初来乍到的人则好奇怎么会扯到甚么通天绳。
人群之中，顿时沸反盈天，叽叽喳喳的声音向外扩散又向里汇聚。
齐天道师抬起双手做了个按压摆动的手势，示意大家稍安勿躁，接着伸出三根手指：“诸位之中可曾有人携带宣纸，可否与我三张？”
随着内圈的人将李二郎的话传到外圈，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摇头。
宣纸不是普通麻纸或草纸，不说价格昂贵，使用者更是狭窄亦或说是固定，寻常百姓或走商贩卒怎会购买，而对宣纸有需求的文人学子或富贵人家出门时当然不会随身携带宣纸。
比肩接踵的人群中竟然无一人能满足要求！
就在这时，外圈有人喊了一声：“道师莫急！我这有宣纸！这是我才在书斋里买的半刀纸！道师自拿去用罢！！”
随着众人举手传递，一小捆的宣纸从外圈慢慢传入内圈，最后传到齐天道师手里。
“多谢这位阿郎！！我只取三张即可！！”
李二郎将半刀宣纸拆开，轻轻从中取出三张，随后又拜托众人把剩下的宣纸传回给外圈的那位小郎君。
纸张质地棉韧，手感润柔，纹理纯净，乃上乘。
李二郎将三张宣纸分别交与唐开德、杨小来、冯盈满三人，自己则将悬挂于腰间的瓷制军持解下来。
军持呈扁圆形腹，细长颈，肩部设碗形进水口，顶部为宝塔状出水口。无柄设计便于携带，高颈可防颠簸溅洒，穿绳悬挂颈部置于腰间。
“这壶中盛的乃是未被日光照耀过的纯净露水，我将借用正午日光，叩问上天！”
众人瞩目之下，身穿紫衣道袍的齐天道师将一直握在手里的玳瑁如意别在腰间，接着双手捧着军持高高举起，同时嘴里念叨着甚么法术咒语。
“恳求苍天告知于我！！通天绳藏于何方！！”
只见通天道师快速掐起诀式，随后手里的军持一歪，壶中露水从顶部喇叭形的出口洒出，迎向展开的宣纸之上。
一时间人头攒动，窃窃私语声愈来愈嘈杂。
似乎无事发生？
难道道师求问失败了？上天不愿助他寻回法器？
“你们瞧！！纸上显字了！！”
众目睽睽之下，偌大的宣纸中央慢慢出现一个黑色的印记：?。
“这是甚么？”
“不是字！是三道线！！”
“那是甚么意思？！”
“是坎卦！！”
人群之中自有看懂的人，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大家都知道空白的宣纸上竟突然凭空出现八卦图了！
坎卦为北，这便是告诉他们，答案在北！！
齐天道师手持水壶，一动不动地望着纸上的坎卦，沉默不语的模样似乎在思考什么。
接着，他慢慢行至第二张宣纸前，先是仰天朝拜，又手掐诀式口念咒语，然后举起军持，壶口朝下，壶中的露水慢慢沿着宣纸向下浸润。
“盗取通天绳之人，可……还在大黎？”
接近正午的太阳光芒万丈，灼热的热浪卷起地上的尘土，许久无人照看的炉膛火势渐渐减弱，即使这样也无人敢开口提醒，因为众人的目光皆汇聚于沾湿的宣纸之上，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就在众人以为宣纸上又有黑色字样显现时，白色的纸上一笔一划地慢慢显现出一个黄色的字。
——否。
淡淡的黄色“否”字与黑色的坎卦风格迥然，一明一暗，可怕的是否定的答案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通天绳在北却不在大黎。
齐天道师抱着军持向后踉跄几步，只看背影便可感受到他的悲怆。
人潮汹涌的现场竟不可思议地静下来，即便私下交谈也不敢高声妄语。
很快，齐天道师便重新振作起来，走到最后一张宣纸前。
人们眼看着齐天道师将壶中的露水尽数倾倒在最后一张宣纸上，随后放下军持跪在地上，展开双臂迎向太阳，听他高呼问道：“草原茫茫，寻起来如同大海捞针，恳求上苍能为我指明一条道路！”
太阳灼烧着油锅与宣纸，围观的人们翘首以盼，恨不得不要眨眼睛，紧紧盯着宣纸上的变化。
“出来了！出来了！！上天回应了！！”
“啊！！怎的竟是红色！！”
“天呐！流血了！！”
……
等人们看清纸上的变化后，顿时大惊失色。
一是再次出现的文字，二是文字的颜色很不对劲，竟然是血红色的！！
血淋淋的一个“九”字，让所有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而齐天道师像是参透文字背后的答案似的，沉着地让手下的人将宣纸收起来。
众人眼见道师这样讳莫如深，赶紧追问“九”字的意思，结果道师摆摆手，只说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便不再回答。
齐天道师将三张宣纸接过来，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塞入炉膛。
等火重新燃烧起来时，众人才想起今日他们是来看油中取物的法术的。
经过这一通展示，偌大的街道是彻底被人群封堵了。先是人群包围，再是车队停滞，最后演变成路人与车队混杂，将整条长缨大街堵的水泄不通。
赶来处理道路拥堵的大批士兵与衙役连外圈都挤不进，只得提棍高喊，勒令人群速速退开散去。
……
“我既已知晓通天绳下落，今日便是最后一次当众施展‘油中取物’之法，往后后会无期！”
长缨大街重新恢复通畅已是日暮，幸亏刺史大人提前抽调大量城防士兵与衙中差役赶往现场，一层层驱赶人群离开，才避免拥堵造成的一系列事故。
混乱平静下后，人群包围圈散去，只剩中心里的四位道士。
士兵将四人扣押带走，关入监牢，铁锅等器具也被衙役没收搬走。
一时间天翻地覆，上午还是街头万众瞩目的焦点，傍晚就被关入监牢进退无门。
说起来，这还是四人第一次被抓入监牢。
与其他已经定罪的犯人不同，这四个刚被关进的嫌犯一点也没有坐牢的惊慌与彷徨，反倒是怡然自得，就像进来观光玩耍似的。
四人之中，与面无表情的三人不同的是杨小来，他一想到被抓时锅里还有那么多铜板没有拿，就心痛得无以复加。“钱袋被收走便罢了，锅里还有许多铜板未捞出来，谁知差役会不会私自昧下。”
“急甚么，待……派人将我们放出去再去寻。”唐开德这会儿是顾不得钱财，而是感到后怕：“今日要不是多亏刺史大人，我们怕是要闯下大祸了。”
靠墙坐下的冯盈满看了一眼摘下面巾的队正：“谁曾想竟有这样多人，往常庙会也无这般……”
李二郎盘腿坐在地上，暗自叹气：“是我考虑得少了，只想缩短时间尽快完成任务，忘记会引发甚么后果了……”
今日问天进展到一半时，他就察觉来到现场的人已经超出预计。短时间小范围聚集这么多人非常容易发生事故，只可惜他们被围在中心，即使想向外求援也做不到。
幸好幸好，没出事。
“你们几个真是大胆，险些酿成大祸！”
顺着声音望去，三人正快步从牢房入口方向走进来，来到关押四人的牢房前。
“洪大人？”
李二郎认出眼前的人是洪玉，片刻惊讶后马上回过神，想明白洪玉出现在甘州的原因，于是示意伙伴们行礼：“参见刺史大人！”
“都起来罢！”洪玉有很长一段时间未见过李二郎，没想到如今那个少年竟已升至都尉，能够带领队友独当一面了。
牢房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洪玉抬手示意曲宁打开牢门：“你们四人随我走。”
府衙里除了处理政务审理案件的前衙和生活起居的后邸，还有关押犯人的监狱和供奉城隍土地的祠庙。
监狱位于西南角，与前衙只隔几道门。
众人离开牢房，穿过几道门，进入府衙。
这场牢狱之灾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却足以让四人记忆深刻。
四人刚坐下，还没缓一口气便听到洪玉问道：“我虽收到将军来信，猜测出你们打算反间回纥的计划，但比起反间计，如今我更好奇你们今日用的究竟是甚么把戏？”
关于油中取物的把戏，方才已经从收缴上来的油锅那里寻得答案，可是这宣纸显字的手段，他无论如何也未能想明白。
同样一瓶水，怎么就能让宣纸显现出不同颜色的字样呢？
虽然洪玉不清楚其中关窍，但是他十分肯定一点，李长祥用的绝不是甚么法术仙术，让宣纸显字的关键一定是军持装的水！
水不是李长祥口中说的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