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馒头铺、太平国、凡间朝廷采集的观察报告每天有规律地输入进来，钱飞对于预测地震越来越有信心了，他手中的地脉图景有了越来越准确的标识。
几个月内，他继续去可以预测地震的地点，观察地震是否真的发生，以及具体发生的景象。
有一天，他来到了桃花洲地界内的一片平地，发现在预测的震中地区有几十万人，但却没有村庄或者城市。
只有人。
逃难的人。
四十万以上的人聚在一起，像是羊群，又想灰色的流水那样，朝着一个他们自己也不明白的方向流动。
这里本是平原，可能在去年旱灾发生之前还曾是耕地，现在则只是一片荒野，承载着逃难的几十万人。
在这里仿佛每个人都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松散打结的头发、脏污的黑脸、干瘪的褡裢、有破洞的衣服，没有鞋。
所有人的脸都故意涂黑了，显得丑陋。女性用这种方式来装成男性，免受侮辱。
不过即便不刻意去涂黑，逃难路上没有洗澡的机会，很快也会把人弄成这个鬼样子。
人群时聚时散，没有任何规律，有三三两两的人离开大人群，在光秃秃的地上刨坑，又或者围着两棵孤零零的树在剥树皮。
在整片旷野上弥漫着一股恶臭。
就连不息吹过的风也无法将其彻底驱散。
这种恶臭不是来源于人汗或者粪便之类，是更冲脑门的一种。钱飞注意到人群绕过一些腐烂的尸体，才意识到此处在这群难民经过之前，也曾经是一片战场，还有零星光秃秃的旗杆竖立在尸体旁。
弥漫的恶臭是尸臭。
是谁跟谁曾经在这里打仗？
钱飞不知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凡间朝廷的权威越来越动摇了。
眼前的场面简直是非人间，冲击力超过钱飞过去见过的各种场面。即便是他，也在恶臭中感到一阵阵晕眩。
地震明天将会在这里发生，不过对于这些难民来说，地震反而不是什么需要特别警惕的麻烦事了。
大多数人明天已经走过了此处，即便还受到次生地震波及，也不会被房梁砸到。附近并没有山，不会有山体滑坡或者泥石流出现。
在这露天的旷野里，他们只不过会一时站不稳，需要趴在地上等震动过去罢了。
他们身上，有比地震更为直接的苦难。
钱飞的袖子里倒是有一定的粮食和水，不过现在即便分发下去，也不够一人一口。
更麻烦的是，该怎样让这几十万人好好排队，领取那一人一口？
甚至，钱飞发现自己不可能把一个消息正常地传达到这几十万人之中的每个人耳朵里，无论是施粥还是排队之类。
这些人当中可没有任何一台收音机，而盲目的口口相传只会把任何消息变成具备破坏力的扭曲谣言。
钱飞想，我先做我能做的事吧。
他降落下去，发现磕头的人倒也不多，大多数人麻木地看他一眼而已。
钱飞挑选了远离人群的一些带孩子的老人，询问他们家乡是遭了什么灾，观察到过什么天上地下的异象。这是钱飞研究地脉所需的情报。
这些老人身边没有青壮年，还带着孩子，格外需要帮助，钱飞问过之后，也就把一些粮食和水作为报酬送给他们。
问过一处之后，他就飞过去几十米，找另一个相似处境的老人询问，然后再去几十米外找一个。
这样到了第四个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有小孩哭喊，还有怒骂的声音。回头一看，刚才“远离人群”的老人，转眼间已经被十几个人围上了，争抢、殴打、撕扯。
刚才发给老人的粮食，不一定能让老人吃到嘴里，立刻就有人来抢。
钱飞也吃惊了：你们眼睁睁看着我从天上降临下来，都不怕的吗？我还没走远就敢抢？
他当即迅速飞回去，踢翻了两三个在争抢的人，赫然看到其中有第一、第二个拿到了他发给粮食的小孩，也在参与抢第三个，根本就是跟着钱飞跑过来的。
另外还有好几个成年人在争抢。
被钱飞踢翻之后，他们躺在地上，含混不清地叫道：神仙老爷，也赏我一口吃的吧，赏我一口水喝……
钱飞神色凝重。该怎样救这几十万人？
这些人并不是原本就是坏人，他们现在也并非处于一种作恶的状态，而是形如野兽的状态。
是恶劣的环境使人变成了野兽。
这是一种相当荒诞的局面：
这些人的脚下其实曾是千顷良田，现在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如果他们停留下来，重新开垦这片地区，使出每个人的力量，有水利引水过来，赶上春耕的尾巴，他们本该是可以自给自足、丰衣足食的。
去年的梅雨季是旱灾，一滴雨都没有下，现在他们逃荒，是赶上了青黄不接。但钱飞现在已经有了相当可靠的天气预报，知道一个月之后的梅雨季是会正常下雨的。
可是，这一个月他们就过不去了。
没有现成的水利，没有能支撑这一个月的粮食，种子粮也已经吃光，能活到秋天的恐怕只有一小半。
即便钱飞拿出五饼二鱼，筹集到足够的粮食和水，要是一个个地亲自分发到四十多万人的手里也要让人等得饿死，从天上撒花似的扔下去也会造成争抢、踩踏、混乱和死亡。
正确的办法是，先用少量的粮食来收买一批青壮年，把这些粮食作为薪水，雇佣他们作为维持秩序的力量，然后让他们去把更多的粮食分发给更多的人，并且在以那些粮食作为薪水，去征发徭役，开垦土地、兴修水利。
当然，“维持秩序的力量”会变得越来越膨胀，其中需要挑选出品行能力优秀的人，提拔他们，让他们掌管他们自己的下属。
怎么挑选品行能力优秀的人？要密切地观察他们是怎样工作和生活的，评判他们的言行，而这个观察与评判的工作迟早也要交给专门的一小批人群，设立监察考绩部门。
这些事钱飞都是可以做的，他对此经验已经十分老到，然而他不能把自己困在这里半年，专心做这种事。
天下还有很多其它的地方不知还有多少像这样需要帮助的人群。而且钱飞需要研究地脉，打造“山河社稷图”，那是真正只有他一个人能做的要紧事。
钱飞掌握着从无到有在四十多万人之中建立组织力的力量，但是他腾不出手来。
如果让桃斋公司调拨干部过来呢？
桃斋公司调来一千多干部，他们合起来的效率肯定胜过钱飞自己玩一次白手起家。
然而桃斋公司忙得很，也在不断地吸纳难民，甚至新难民之中只要识字的就有机会提拔。
钱飞凭着自己的权威当然可以说动桃斋公司调一千多成熟干部来此，但是其余省份需要桃斋公司帮助的难民就被耽搁了。
桃斋公司虽然干部众多，同样腾不出手来。
李木紫的太平国也同样指望不上。馒头铺也是。
凡间朝廷？
本来当大灾发生，流民四起的时候，就是凡间朝廷的组织力开始失能的时候。愚蠢的封建做法是派兵镇压，或许他们已经派兵镇压过了，使得此处像个战场，但就连派兵镇压这一招现在也已经失能。
一大批有才能的官吏硬是无法来到需要他们的岗位上，错综复杂的吏治就连皇帝也束手无策，只能把那些官吏托付给钱飞。
一言以蔽之，凡间朝廷也拿不出组织力到这里来。
常别离倒是可以在这里现身，辅以发粮烧符水，只需要一两天就能将这几十万人的大半收为信徒，让她的神谕直达每个信徒的脑海之中，这是非常高效的组织力。
但问题是……常别离绝对不是个管理人才。
沙虫之王也不是，沙虫之王只有管理较少的沙漠部落民与沙虫的经验而已。
钱飞想了各种渠道，发现都没有足够的组织力可用。
除了这里，世界上不知还有多少灾民，他们一团一团地聚集着，盲目地随着人群流浪着，一拥而上地抢掠尚未受灾的村落，也吃掉路上所有的草根树皮和田鼠。
他们暂时还活着，有手有脚，但失去了文明社会的组织，一时只能化作绝望麻木的野兽。
在这个时代，没有足够的组织力可用。
钱飞拧紧了眉头。真的没有办法了吗？